一座礦山,應該是什么顏色的?
曾經,這個問題的答案是“黑灰色”,現在,在位于昌江黎族自治縣的海南石碌鐵礦,它的答案變成了“綠色”。
“突突突……”右手持噴管,左手充當穩定器,站在2米多高的噴播車上,2名工人組成了一支“機關槍小隊”,用種子作“子彈”向一塊裸露邊坡“掃射”——這是礦山復綠常用的播種方式。“子彈”所到之處,用不了多久就會長出一片青綠。
“哪里禿就噴哪里。”噴播車下,王澄盼忙著指揮,提醒“機關槍小隊”及時更換合適的噴頭,專業的模樣儼然內行的“花草工”。也許你不會想到,這位蒔花弄草的“風雅”漢子,是位曾在采礦一線干了25年的“資深”礦工。
石碌鐵礦被譽為“亞洲第一富鐵礦”。2017年,石碌鐵礦從大規模露天開采轉向地下開采,王澄盼和其他200多名礦工,一起轉型成為礦山上的“花草工”,見證和經歷了石碌鐵礦的時代之變。
A 過去的“一本賬”
“你看礦坑邊上的懸崖峭壁,陡得人根本上不去”
“一車又一車礦石從山上運下來,天都是灰蒙蒙的,但大家并不覺得生活條件不好,那個年代,在石碌鐵礦工作是非常體面的。”聊起兒時記憶中的石碌鐵礦,王澄盼打開了話匣。
1993年,年輕的王澄盼跟隨父親的腳步,成為一名礦工。“我們采礦那會兒,數百號人同時作業,機器轟鳴,那叫一個‘熱火朝天’。當時用于運輸鐵礦石的雙機頭火車,一趟就能運480噸鐵礦,從早運到晚。”
來到石碌鐵礦最大礦坑“北一礦坑”觀景臺附近,放眼望去,宛似一片“梯田”。王澄盼介紹,這是露天開采分臺階開采留下的痕跡,擔心來客不解,他又打了個形象的比方:“也就是說從最上層逐級往下開采,從頂層數下去,能有20多階,一直蔓延至坑底,一層落差約12米。”
從地上252米,到地下18米,幾十年過去,高聳的礦山在日復一日開采中日漸“憔悴”。有些地方因水土流失出現小規模滑坡,有的因含鐵量高呈現出銹色,黃沙四起的生產路、幾乎寸草不生的礦坑……“經濟發展了,這本‘生態賬’卻越來越厚了。”王澄盼說。
幾十年間,石碌鐵礦因礦而興,也因礦飽嘗環境污染之痛,很多鐵礦職工如今和王澄盼一樣,渴望這里發生變化。
2011年,昌江被國務院列入全國第三批資源枯竭城市。
這份曾經讓王澄盼引以為傲的工作,他的兒子絲毫提不起興趣,他也不希望兒子繼續留在這里。“如果未來還是這樣的生態環境,我支持他走得越遠越好。”王澄盼直言,“生態賬”不能賒,開采了這么多年,早就到了該還的時候。
“這些都是以前種的樹。”王澄盼指向礦坑高位的一圈樹木,“在礦山工作,誰不知道植被破壞的后果?誰不怕大風天里的粉塵?誰不怕暴雨天發生滑坡?早前種樹都靠人工,一個坑一個坑地挖,一棵樹一棵樹地種,又苦又累不說,效率也很低。”
“你看礦坑邊上,有些地方是懸崖峭壁,陡得人根本上不去,沒法種樹。”王澄盼直言,“前人搬開石頭,卻擋了后人的路”,誰都沒有想到,當年只顧開采留下的陡峭邊坡,恰恰成了還“賬”的最大阻礙。
B 當下的“一步棋”
“開始根本種不活,難啊,但再難也得種啊!”
坡陡,就不種了嗎?“賬”厚,就不還了嗎?答案是否定的。只有復綠、開采、治理“齊步走”,才能厘清這本可持續發展的“生態賬”。
2017年,王澄盼從調度室值班主任正式轉崗,到昌江博創設備修造有限公司(以下簡稱博創公司)任職,負責采選設備維修和礦山綠化復墾等工作。
以前揮汗如雨采礦,如今絞盡腦汁種樹。
“蒔花弄草”這種精細活,讓剛轉崗的王澄盼非常不適應:“種花種樹談何容易?更何況大家以前都是挖礦的‘大老粗’?”
首先要研究的是種子。這些礦工采取了一種大膽的探索方法——先種下去再看。
“開始根本種不活,難啊,但再難也得種啊!”6年來,王澄盼帶領團隊試種了30多種植物,哪些根系發達、能抓住石頭,哪些耐熱耐旱、生命力頑強,原本一竅不通的他,如今對各種植物的習性熟門熟路。“狗牙根、銀合歡、爬山虎……經過我們嘗試,這些植物在礦山都能活。”
種子選好了,怎么種下去也是個大問題。“如果單靠人力挖坑種樹,要種多久才能覆蓋整片山林?那些陡坡懸崖又該怎么辦?”提出這些問題時,大家都面面相覷。
多方打探后,王澄盼找到了一個“黑科技”——噴播車。
“這不是一般的‘泥漿’,是草籽、肥料、纖維、泥漿黏合劑的混合物,按比例攪拌后噴播到土壤里,可以提升種子的成活率。”正在噴播作業的工人指著從噴管中傾瀉而出的“子彈”說。
一年接一年,花草樹木終于扎根生長,濯濯童山披上了綠裝。“最開始成活率只有約30%,現在可達80%。”王澄盼說,從2018年至今,石碌鐵礦完成復墾綠化面積超1048畝,人工植樹近138萬棵。
要還“生態賬”,只靠復綠還不夠,呵護環境還要在開采環節下功夫。
石碌鐵礦地下采礦場礦長張東煒是礦山里的“新一代”。2018年,32歲的張東煒看中海南鐵礦的綠色變革,來到石碌鐵礦工作。在他眼里,地下開采正在走向綠色化、智能化。
比如,用鑿巖機打眼時,連續向鉆孔底部供水,既可以減少巖塵產生,還可以濕潤、沖洗并排出產生的巖塵;在爆破過程中使用調整過配方的炸藥,有害氣體排放量大大降低;在地下420米安裝除塵器,在礦石破碎的過程中盡最大可能減少污染物產生;選礦過程中排出的廢水經過處置后,循環回用到生產中;金屬回收率在原有基礎上提升20%至25%、行業內較為領先的磁化焙燒工藝也即將在石碌鐵礦“登場”……
“假如我的孩子未來愿意從事礦業工作,我舉雙手支持。”體驗了綠色智慧采礦的張東煒,深切感受到這份工作的魅力和快樂。
C 未來的“一扇窗”
把石碌鐵礦建成“名副其實的天然礦山大觀園”
大雨過后,植物被滋潤得更加油亮。漫步于花園一般的礦區中,王澄盼一路上摸摸樹干,聞聞花香,像看見自己孩子一樣,欣喜溢于言表。由露天開采到復墾復綠再到發展文旅,“礦竭”焦慮后,礦山未來的發展之路愈發明晰。
礦山轉向地下開采,訴說著一個時代的落幕,也意味著新紀元的開始。放眼全國,已有多個礦區成功實現轉型。
位于湖南長沙大王山片區的礦坑深達百米、面積近18萬平方米,因深坑能“保溫蓄水”的特點,被改造成了一個建筑主體懸浮空中,且造型奇特的冰雪樂園,該項目獲評中國土木工程詹天佑獎。
2021年,遼寧阜新老礦區新邱的一處廢棄礦坑辦起了音樂節,3萬張門票售罄,年輕人們在礦坑里唱歌,音樂聲響徹礦坑的夜晚。
廢棄礦區以這些不可思議的方式“玩”出了花,但對于仍在地下開采作業的石碌鐵礦而言,更適宜文旅、工旅融合的做法——申報建設國家地質公園,打造集科普與觀光于一體的景區,發展文旅產業。
礦業博覽園,是礦山朝著文旅產業方向發展邁出的第一步。今年春節期間,園區正式對外開放。
“以前露天開采的老舊設備,我們運到山下供游客參觀打卡。”海南石碌鐵礦礦山公園開發有限公司副總經理柳劍鋒介紹。
“這是牙輪轉,這是雙機頭火車……除了老舊的設備,我們搜集了一些生銹的齒輪和零件,打造博覽園的logo墻,還利用一些開采的尾泥制成磚塊,用于鋪設博覽園的部分地面。”柳劍鋒說。
這些“老物件”,正是當前工業旅游的重要元素。
“我們現在有2個在建文旅項目,國家地質公園項目和石碌鐵礦文化中心項目。”在參觀國內多個地質公園后,柳劍鋒堅信,工業旅游、紅色教育、文化傳承等“關鍵詞”,可以深度賦能礦山轉型。
“豐富的自然資源、獨特的人文景觀、悠久的開采歷史、深厚的礦山文化,這都是石碌鐵礦的特色。”海南大學國際旅游與公共管理學院副教授潘志新說。
潘志新介紹,石碌鐵礦擁有得天獨厚的地質科普資源,“這里的地質條件與國內外同類地質遺跡相比具有獨特性和稀缺性,是名副其實的天然礦山大觀園。”
另外礦山公園內典型的石碌群地層、S型花崗巖以及獨特的石碌鐵礦床,為區域地殼演化與成礦的研究提供了良好的科研材料。特殊的區域位置,復雜的地殼演化,使得公園的地質遺跡科普教育價值極高。
“工業生產和旅游觀光如何平衡是目前發展的制約因素之一。”潘志新說,如果能將生產道和旅游道分開,公園提供更加細致的管理,或許矛盾可以迎刃而解。
為此,礦山正在開辟旅游公路和登山步道,其中旅游公路主干道路預計全長11公里。
昌江林業局石碌國家地質公園管理中心相關負責人介紹,昌江政府還申請了海南石碌國家地質公園保護性開發項目專項債券,投入3.9億元加快建設國家地質公園。石碌國家地質公園將分為地質遺跡保護區、自然生態區、人文景觀區、綜合服務區4個區域,目前基礎設施及服務設施正建設中。
如今,礦坑已生新綠,不見往日斑駁。王澄盼逢人就講:“石碌鐵礦現在很漂亮,我們正在建設國家地質公園,建設完成后歡迎你們上山來看看。”